书谱原文及释文 孙过庭《书谱》
夫自古之善书者,汉魏有钟张之绝,晋末称二王之妙。王羲之云:“顷寻诸名书,钟张信为绝伦,其徐不足观。”可谓钟张云没,而羲献继之。又云:“吾书比之钟张,钟当抗行,或谓过之。张草犹当雁行。然张精熟,池水尽墨,假令寡人耽之若此,未必谢之。”此乃推张迈钟之意也。考其专擅,虽未果于前规;摭以兼通,故无惭于即事。评者云:“彼之四贤,古今特绝;而今不逮古,古质而今研。”夫质以代兴,妍因俗易。虽书契之作,适以记言;而淳醨一迁,质文三变,驰鹜沿革,物理常然。贵能古不乖时,今不同弊,所谓“文质彬彬。然后君子。”何必易雕宫于穴处,反玉辂于椎轮者乎!又云:“子敬之不及逸少,犹逸少之不及钟张。”意者以为评得其纲纪,而未详其始卒也。且元常专工于隶书,伯英尤精于草体,彼之二美,而逸少兼之。拟草则馀真,比真则长草,虽专工小劣,而博涉多优;总其终始,匪无乖互。谢安索善尺牍,而轻子敬之书。子敬尝作佳书与之,谓必存录,安辄题后答之,甚以为恨。安尝问敬:“卿书何如右军?”答云:“故当胜。”安云:“物论殊不尔。”于敬又答:“时人那得知!”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,自称胜父,不亦过乎!且立身扬名,事资尊显,胜母之里,曾参不入。以于敬之豪翰,绍右军之笔札,虽复粗传楷则,实恐未克箕裘。况乃假託神仙,耻崇家范,以斯成学,孰愈面墙!后羲之往都,临行题壁。子敬密拭除之,辄书易其处,私为不恶。羲之还,见乃叹曰:“吾去时真大醉也!”敬乃内惭。是知逸少之比钟张,则专博斯别;子敬之不及逸少,无或疑焉。
余志学之年,留心翰墨,昧钟张之馀烈,挹羲献之前规,极虑专精,时逾二纪。有乖入木之术,无间临池之志。观夫悬针垂露之异,奔雷坠石之奇,鸿飞兽骇之资,鸾舞蛇惊之态,绝岸颓峰之势,临危据槁之形;或重若崩云,或轻如蝉翼;导之则泉注,顿之则山安;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,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;同自然之妙,有非力运之能成;信可谓智巧兼优,心手双畅,翰不虚动,下必有由。一画之间,变起伏于锋杪;一点之内,殊衄挫于毫芒。况云积其点画,乃成其字;曾不傍窥尺犊,俯习寸阴;引班超以为辞,援项籍而自满;任笔为体,聚墨成形;心昏拟效之方,手迷挥运之理,求其妍妙,不亦谬哉!然君子立身,务修其本。杨雄谓:“诗赋小道,壮夫不为。”况复溺思毫厘,沦精翰墨者也!夫潜神对奕,犹标坐隐之名;乐志垂纶,尚体行藏之趣。詎若功定礼乐,妙拟神仙,犹埏埴之罔穷,与工炉而并运。好异尚奇之士;玩体势之多方;穷微测妙之夫,得推移之奥赜。著述者假其糟粕,藻鉴者挹其菁华,固义理之会归,信贤达之兼善者矣。存精寓赏,岂徒然与?而东晋士人,互相陶淬。室于王谢之族,郗庾之伦,纵不尽其神奇,咸亦挹其风味。去之滋永,斯道愈微。方复闻疑称疑,得末行末,古今阻绝,无所质问;设有所会,缄秘已深;遂令学者茫然,莫知领要,徒见成功之美,不悟所致之由。或乃就分布于累年,向规矩而犹远,图真不悟,习草将迷。假令薄能草书,粗传隶法,则好溺偏固,自阂通规。詎知心手会归,若同源而异派;转用之术,犹共树而分条者乎?加以趁变适时,行书为要;题勒方幅,真乃居先。草不兼真,殆于专谨;真不通草,殊非翰札,真以点画为形质,使转为情性;草以点画为情性,使转为形质。草乖使转,不能成字;真亏点画,犹可记文。回互虽殊,大体相涉。故亦傍通二篆,俯贯八分,包括篇章,涵泳飞自。若毫厘不察,则胡越殊风者焉。至如钟繇隶奇,张芝草圣,此乃专精一体,以致绝伦。伯英不真,而点画狼藉;元常不草,使转纵横。自兹己降,不能兼善者,有所不逮,非专精也。虽篆隶草章,工用多变,济成厥美,各有攸宜。篆尚婉而通,隶欲精而密,草贵流而畅,章务检而便。然后凛之以风神,温之以妍润,鼓之以枯劲,和之以闲雅。故可达其情性,形其哀乐,验燥湿之殊节,千古依然;体老壮之异时,百龄俄顷,磋呼,不入其门,讵窥其奥者也!又一时而书,有乖有合,合则流媚,乖则雕疏,略言其由,各有其五:神怡务闲,一合也;感惠徇知,二合也;时和气润,三合也;纸墨相发,四合也;偶然欲书,五合也。心遗体留,一乖也;意违势屈,二乖也;风燥日炎,三乖也;纸墨不称,四乖也;情怠手阑,五乖也。乖合之际,优劣互差。得时不如得器,得器不如得志,若五乖同萃,思遏手蒙;五合交臻,神融笔畅。畅无不适,蒙无所从。当仁者得意忘言,罕陈其要;企学者希风叙妙,虽述犹疏。徒立其工,未敷厥旨。不揆庸昧,辄效所明;庶欲弘既往之风规,导将来之器识,除繁去滥,睹迹明心者焉。
代有《笔阵图》七行,中画执笔三手,图貌乖舛,点画湮讹。顷见南北流传,疑是右军所制。虽则未详真伪,尚可发启童蒙。既常俗所存,不藉编录。至于诸家势评,多涉浮华,莫不外状其形,内迷其理,今之所撰,亦无取焉。若乃师宜官之高名,徒彰史牒;邯郸淳之令范,空著缣缃。暨乎崔、杜以来,萧、羊已往,代祀绵远,名氏滋繁。或藉甚不渝,人亡业显;或凭附增价,身谢道衰。加以糜蠢不传,搜秘将尽,偶逢缄赏,时亦罕窥,优劣纷纭,殆难覼缕。其有显闻当代,遗迹见存,无俟抑扬,自标先后。且六文之作,肇自轩辕;八体之兴,始于嬴政。其来尚矣,厥用斯弘。但今古不同,妍质悬隔,既非所习,又亦略诸。复有龙蛇云露之流,龟鹤花英之类,乍图真于率尔,或写瑞于当年,巧涉丹青,工亏翰墨,异夫楷式,非所详焉。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,文鄙理疏,意乖言拙,详其旨趣,殊非右军。且右军位重才高,调清词雅,声尘未泯,翰牍仍存。观夫致一书,陈一事,造次之际,稽古斯在;岂有贻谋令嗣,道叶义方,章则顿亏,一至于此!又云与张伯英同学,斯乃更彰虚诞。若指汉末伯英,时代全不相接;必有晋人同号,史传何其寂寥!非训非经,宜从弃择。夫心之所达,不易尽于名言;言之所通,尚难形于纸墨。粗可仿佛其状,纲纪其辞。冀酌希夷,取会佳境。阙而末逮,请俟将来。今撰执使转用之由,以祛未悟。执谓深浅长短之类是也;使谓纵横牵掣之类是也;转谓钩环盘纡之类是也;用谓点画向背之类是也。方复会其数法,归于一途;编列众工,错综群妙,举前人之未及,启后学于成规;窥其根源,析其枝派。贵使文约理赡,迹显心通;披卷可明,下笔无滞。诡辞异说,非所详焉。然今之所陈,务稗学者。但右军之书,代多称习,良可据为宗匠,取立指归。岂惟会古通今,亦乃情深调合。致使摹蹋日广,研习岁滋,先后著名,多从散落;历代孤绍,非其效与?试言其由,略陈数意:止如《乐毅论》、《黄庭经》、《东方朔画赞》、《太史箴》、《兰亭集序》、《告誓文》,斯并代俗所传,真行绝致者也。写《乐毅》则情多佛郁;书《画赞》则意涉瑰奇;《黄庭经》则怡怿虚无;《太史箴》又纵横争折;暨乎《兰亭》兴集,思逸神超,私门诫誓,情拘志惨。所谓涉乐方笑,言哀已叹。岂惟驻想流波,将贻啴嗳之奏;驰神睢涣,方思藻绘之文。虽其目击道存,尚或心迷议舛。莫不强名为体,共习分区。岂知情动形言,取会风骚之意;阳舒阴惨,本乎天地之心。既失其情,理乖其实,原夫所致,安有体哉!夫运用之方,虽由己出,规模所设,信属目前,差之一豪,失之千里,苟知其术,适可兼通。心不厌精,手不忘熟。若运用尽于精熟,规矩谙于胸襟,自然容与徘徊,意先笔后,潇洒流落,翰逸神飞,亦犹弘羊之心,预乎无际;庖丁之目,不见全牛。尝有好事,就吾求习,吾乃粗举纲要,随而授之,无不心悟手从,言忘意得,纵未穷于众术,断可极于所诣矣。若思通楷则,少不如老;学成规矩,老不如少。思则老而愈妙,学乃少而可勉。勉之不已,抑有三时;时然一变,极其分矣。至如初学分布,但求平正;既知平正,务追险绝,既能险绝,复归平正。初谓未及,中则过之,后乃通会,通会之际,人书俱老。仲尼云:“五十知命”、“七十从心。”故以达夷险之情,体权变之道,亦犹谋而后动,动不失宜;时然后言,言必中理矣。是以右军之书,末年多妙,当缘思虑通审,志气和平,不激不历,而风规自远。子敬已下,莫不鼓努为力,标置成体,岂独工用不侔,亦乃神情悬隔者也。或有鄙其所作,或乃矜其所运。自矜者将穷性域,绝于诱进之途;自鄙者尚屈情涯,必有可通之理。磋乎,盖有学而不能,未有不学而能者也。考之即事,断可明焉。然消息多方,性情不一,乍刚柔以合体,忽劳逸而分驱。或恬憺雍容,内涵筋骨;或折挫槎枿,外曜锋芒。察之者尚精,拟之者贵似。况拟不能似,察不能精,分布犹疏,形骸未捡;跃泉之态,未睹其妍,窥井之谈,已闻其丑。纵欲唐突羲献,诬罔钟张,安能掩当年之目,杜将来之口!慕习之辈,尤宜慎诸。至有未悟淹留,偏追劲疾;不能迅速,翻效迟重。夫劲速者,超逸之机,迟留者,赏会之致。将反其速,行臻会美之方;专溺于迟,终爽绝伦之妙。能速不速,所谓淹留;因迟就迟,讵名赏会!非其心闲手敏,难以兼通者焉。假令众妙攸归,务存骨气;骨既存矣,而遒润加之。亦犹枝干扶疏,凌霜雪而弥劲;花叶鲜茂,与云日而相晖。如其骨力偏多,遒丽盖少,则若枯槎架险,巨石当路,虽妍媚云阙,而体质存焉。若遒丽居优,骨气将劣,譬夫芳林落蕊,空照灼而无依;兰沼漂萍,徒青翠而奚托。是知偏工易就,尽善难求。虽学宗一家,而变成多体,莫不随其性欲,便以为姿:质直者则径侹不遒;刚佷者又倔强无润;矜敛者弊于拘束;脱易者失于规矩;温柔者伤于软缓,躁勇者过于剽迫;狐疑者溺于滞涩;迟重者终于蹇钝;轻琐者淬于俗吏。斯皆独行之士,偏玩所乖。 《易》曰:“观乎天文,以察时变;观乎人文,以化成天下。”况书之为妙,近取诸身。假令运用未周,尚亏工于秘奥;而波澜之际,已浚发于灵台。必能傍通点画之情,博究始终之理,镕铸虫篆,陶均草隶。体五材之并用,仪形不极;象八音之迭起,感会无方。至若数画并施,其形各异;众点齐列,为体互乖。一点成一字之规,一字乃终篇之准。违而不犯,和而不同;留不常迟,遣不恒疾;带燥方润,将浓遂枯;泯规矩于方圆,遁钩绳之曲直;乍显乍晦,若行若藏;穷变态于毫端,合情调于纸上;无间心手,忘怀楷则;自可背羲献而无失,违钟张而尚工。譬夫绛树青琴,殊姿共艳;隋殊和璧,异质同妍。何必刻鹤图龙,竟惭真体;得鱼获兔,犹恡筌蹄。闻夫家有南威之容,乃可论于淑媛;有龙泉之利,然后议于断割。语过其分,实累枢机。吾尝尽思作书,谓为甚合,时称识者,辄以引示:其中巧丽,曾不留目;或有误失,翻被嗟赏。既昧所见,尤喻所闻;或以年职自高,轻致陵诮。余乃假之以湘缥,题之以古目:则贤者改观,愚夫继声,竞赏豪末之奇,罕议锋端之失;犹惠侯之好伪,似叶公之惧真。是知伯子之息流波,盖有由矣。夫蔡邕不谬赏,孙阳不妄顾者,以其玄鉴精通,故不滞于耳目也。向使奇音在爨,庸听惊其妙响;逸足伏枥,凡识知其绝群,则伯喈不足称,伯乐未可尚也。至若老姥遇题扇,初怨而后请;门生获书几,父削而子懊;知与不知也。夫士屈于不知己,而申于知己;彼不知也,曷足怪乎!故庄子曰:“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。”老子云:“下士闻道,大笑之;不笑之则不足以为道也。岂可执冰而咎夏虫哉!”自汉魏已来,论书者多矣,妍蚩杂糅,条目纠纷:或重述旧章,了不殊于既往;或苟兴新说,竟无益于将来;徒使繁者弥繁,阙者仍阙。今撰为六篇,分成两卷,第其工用,名曰书谱,庶使一家后进,奉以规模;四海知音,或存观省;缄秘之旨,余无取焉。
垂拱三年写记
书谱译文:
自古以来善于书法的人,汉魏时有钟繇、张芝的绝艺,晋末则以王羲之、王献之
并称精妙。王羲之曾说:“最近我研究了众多名家的书法,钟繇、张芝确实非同一般,
无与伦比。其余的都不值得观赏。”可以说自钟繇、张芝死后,就由王羲之和王献之
父子继承了他们。王羲之又说:“我的书法与钟繇、张芝相比较,可以和钟繇相抗衡,
或者说超过了他。与张芝草书相比;就象雁飞的排行;仅次于他。然而张芝精学熟练,
致使池水尽墨。假如我也能专心致志到这种程度,也未必不如他。”这乃是推崇张芝
超过钟繇的意思。考察王羲之的书法专长,虽然没有完全符合前人书法的规范要求;
但他能撷取众人所长,整容并蓄,因此说他无愧于书法艺术是不过分的。有评论的人
说:“他们四位大书法家(钟、张、二王),堪称空前绝后。但是今人(二王)不及古人
(钟、张):古入的书法质朴,两今人的书法妍美。质朴随着时代而变化,妍美则因时
俗而改易。虽然书法创作最初仅仅是作为记录语言的,但世风随着“厚”、“薄”
的变迁,书风也经过质朴到华美的多次变化。这种沿旧推新,是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。
书法贵在能继承古代传统而及不背离时代潮流,能创新而不趋于流弊,即所谓“文
采与质朴搭配得恰到好处,才是君子的风度。”又何必放弃雕饰精美的房屋去住古人
的山洞,舍弃装饰华美的车子去乘古人简陋的车子呢!评论的人又说:“王献之不如
王羲之,就像王羲之不及钟繇、张芝一样。”这个评论似乎已得要领,但我认为还没
有道出详细的原委。钟繇只专长于楷书,精于草书,他俩的长处,王羲之兼而有之;
与张芝的草书比,他多一样楷书的优点,他的草书又略胜一筹。虽然就专长上来说,
王羲之略有欠缺,然而在广泛涉猎多种书体上他却有很多优势。总的来说,彼此之间
各有各有所长。
谢安向来擅长于书信的书法艺术,瞧不起王献之的书法。王献之曾经精心地写了—
封信给他,认为一定会收藏。不料谢安却在背面写了复信,王献之深感遗憾。谢安曾经
问过献之:“你的书法比起你父亲来怎么样?”献之回答说:当然是我超过父亲。谢安
说:“众人的议论却不象你说的这样。”王献之又答:“世俗的人哪里懂得鉴赏。王献
之虽然暂时用这种说法来反驳谢安的评判,但他称自己胜过父亲,这不是太过分了吗?
况且立身行道,扬名后世之事,本是使父母的名誉也随之显耀,如当年曾有曾参仅仅因
为里巷的名称叫“胜母”而不肯进入的事献之的笔法,是承袭王羲之的,虽然粗略地学
到些规模法则,但实际恐怕未能全部继承世业!更何况又假托得遇神仙学书法而耻于崇
尚祖传的绝技用这种态度来学习书法,跟那些面墙而立毫无见识的人相比,又有好出多
少呢?有一次,王羲之去京城,临走时在墙壁上题写了一幅字。之后王献之偷偷将其擦
去并在原处重写了这些字自认为写得不错。王羲之回来看到后,叹息道:“我离开家时,
真的大醉了。”献之才从内心感到惭愧。王羲之与钟繇张芝相比,只是专精与博通的区
别;王献之比不上王羲之,那是没有什么可疑问的。
我从十五岁起立志学习,开始留意书法艺术。体味钟繇和张芝的书法遗迹,汲取
王羲之、王献之的法度规范,用尽心力钻研,时光已超过二十四年,虽然没有达到入
木三分本领,却也从未间断过临池学书的志向。看他们书法中悬针垂露的奇异形状;
如疾驰的雷电、坠落的石头之奇观;如大雁飞期、猛兽惊奔的殊姿;如凤舞蛇惊的妙
态;如断崖颠峰的气势;临危地、锯枯木的险绝。有的重如崩气的浓云,有的轻若蝉
之薄翼;有时行笔流畅如清泉潺潺流注,有时顿笔凝重浑厚,象山岳一样安然屹立;
有时运笔细微轻柔,犹如新月初上悬于山崖;点画布置疏落有序,象银河群星疏密相
间,生动自如;其神奇奥妙如大自然,达到非人力所能创造的境界;确实可以说是智
慧和技巧的完美结合,心与手运用得畅达和谐。他们笔不妄动,每下一笔有它的理由。
一画之中,定要使笔锋起伏富有变化;一点之内,顿挫锋芒各各不同;更不必说点画
积累组合好,才能成字。如果未曾博览旁通,又不珍惜光阴,俯身苦学,而借引“班
超投笔”为托辞,为项羽不肯学书作为自以为是的根据,信笔乱涂作为书体,以墨拼
凑点画即成字形,心里不懂得临摹的方法,手对运笔挥毫的道理也模糊不清,这样想
要写出美妙的书法,岂不是太荒谬了吗?
君子立身于世,务必从其根本进行修养。杨雄说,诗赋只是小道末流之物而已,
有志向的大丈夫是不会去做的,更何况是醉心于细微的点画用笔,把精神沉湎于翰墨
之中呢?而专心下棋,还能标上“坐隐”的美名;潜心垂钓,尚能体验到“行藏”的
乐趣,而这些又怎比得上功可宣扬礼乐,神妙赛过神仙,像陶工揉捏粘土制作陶器般
变化无穷,又如同炉火冶炼金属一般神秘莫测的书法呢?喜欢怪异崇尚神奇的人,玩
味着它结体气势的变化多端;喜欢追究细微,探测精妙的人,就可以得到那不断变化
的奥秘。有些著书立说的人,往往只借取了前人的一些糟粕,而精于鉴赏的人,却常
常从中吸取到它的精华。书法本来就是“义”与“理”的荟萃,确实为那些贤明通达
的人所擅长。用他来蓄精养神,寄寓鉴赏,怎么会是徒劳的呢?
东晋时代的士大夫们,彼此互相熏陶学习。至于王氏、谢氏大族,庾氏、郗氏之
辈,纵使未能全部掌握书法之神妙变化,但也挹取了它的风神韵味。随着物转星移,
越到后代,书道就越衰落。(一些人)听到本该怀疑的理论,不辨真假便大加称道,得
到一些末流的东西便盲目效法,大力推行。而古今隔绝,也无从询问。假若真的有所
体会,也都严加保密,深深保守起来,从而使得学习的人茫然而无所知,不得要领,只
是白白地看到他人成功的喜悦,而不能领悟他们所以成功的缘由。有的人成年累月地
在结体布局上下功夫,但距离应遵守的法度却越来越远了,想研究楷书却不得纲要,学
习草书更是迷惑不解。假如一旦对草书有了薄浅的理解或获得楷书一些粗略的法则,
便沉溺于此,自以为是,固执己见,自己给自己造成了掌握一般法则的障碍。他们哪
里知道心与手的相隔相应,就象同一源头的不同支流;书写的各种技法,又象一棵树
上的不同分枝,岂可孤立地理解和掌握?对于适应变化,应急方便,行书最适合;题
榜和勒石之类的作品,当以楷书写就最为相宜。书写楷书若不能同时精通草书,写出
来的字恐怕会过于拘谨单一;学习草书如果不同时精通楷书,也就不能称为“书法”。
楷书以平直的点画构成形体,由使转表现其精神。草书则以点画表现其精神,以转折
呼应来表现形体。草书没有了使转,就不成字,楷书点画功夫不到位,只可以记录文
词。它们之间虽非同体,但回环交错,大体上还是有关系的。所以向上还要贯通大小
二篆,向下融贯隶书,还包括参酌章草,浸润飞白。如果有一点没有考察明白,就会
象北胡、南越的风俗迥异一样,所有效果完全两样了。
至于钟繇的楷书号称奇绝,张芝的草书造诣神妙莫测,被誉为草圣,这乃是因为
他们专精于一种书体,以至于达到出类拔萃,无与伦比的境地。张芝不善长写楷书,
但在他的草书中,处处可见楷书点画的起伏顿挫;钟繇不善长写草书,但在他的楷书
中,草书的使转却极纵横之致。在他们以后,不能兼得楷书和草书优点的人,作品就
达不到他们的水平,也就不能算是专精了!
虽然说篆书、隶书、草书、章草的功效和用途各不相同,但成就他们的美,各有
所宜,篆书崇尚婉转圆润而通畅,隶书要求精密合乎规则,草书贵在流动畅达,章草
务须严谨而简捷。在此基础上,以风骨神韵使之严峻,以妍美温润使之平和,以瘦劲
挺拔之笔使之矫健,以安闲雅致使之和婉。这样就可以表达书者的性情,反映其喜怒
哀乐。至于检验用墨浓淡、干湿的区别,自古以来标准都是一样的;要体味年老年轻
意境的差异,即使相隔百年也能立刻看清。哎!不深入此门,又怎能看到它所具有的
奥妙呢!
再者,在同一时期所作的作品,也有顺心合意和心手不合的区别。合意时“质”
与“形”,风流秀媚,不合时则会凋落硫陋,没有生气。简略地追究其原因,各有
五个方面:精神怡适,事务悠闲,是合意的第一方面;感人恩惠,酬答知己,这是
合意的第二方面;时令调适,气候润泽,这是合意的第三方面;纸与墨的两相调和,
互相映发,这是合意的第四种情况;偶然灵感来临,雅兴勃发,想要挥毫作书,这
是合意的第五种情况。心情急躁,手难相应,这是不合意的一种情况;违反自己的
意愿迫于情势勉强书写,这是不合意的第二种情况;气候干燥,炎热当空,这是不
合意的第三种情况;纸墨低劣,不称心意,这是不合意的第四种情况;精神倦怠,
手软无力,这是不合意的第五种情况。合意与不合意之差,书法的优劣差异就会很
大。得到好的时令不如得到好的书写工具,而得到好的工具不如有舒畅的心情。若
五种不合意的情况同时发生,就会思路闭塞,落笔茫然;如果五种合意条件同时具
备,则会精神舒畅,心手相应,运笔流利。流畅的时候,书写没有什么不适之处,
而蒙昧滞笔时,就会无所适从。真正懂得书法,成就出色的人,往往得到意境而忘
了述说体会,很少陈述其中的要领;而企望学习的人,仰慕其奥妙,往往用精彩的
语言描述,但因为没有心得,叙述总显疏漏,不得要旨。我不量自己的平庸愚昧,
就把自己知道的都呈现给大家,希望以此能够发扬前人的风范法规,启发后学者的
智慧见识。我去掉了烦琐的浮词杂句,使读者一看文章就可领会到前入书法艺术成
功的道理。
世上流传的《笔阵图》七行,其中有三种执笔图示,图象模糊错乱,点画谬误
迭出。最近看到这种图示在南北各地流传,大家怀疑是王羲之所作。虽然不能确定
是真是假,但尚可以启发初学的孩子们,既然它已为民间所收存,我也就不再记载
编入了。至于以前各家对书法的评说,多数都流于表面,华而不实,莫不都只描绘
其外形,而对其内蕴的真谛都模糊不清。今人所撰写的理论书籍,也没有什么可取
之处,在我的撰述中也不采用。
象师宜官这样虽享有高名,只不过是空著于史册;而邯郸淳堪称一代典范,也
只是空留名于史书。及至崔瑗、杜度以来到萧子去、羊欣之后,在这久远的岁月中,
以书法著称的有名之士很多。有的在有生之年便享有久盛不衰的盛名,死后其书名
依然显赫,其书法艺术确实和他的名望相符。有的生前却凭借他人的吹捧附和来提
高自己的名望,书法名不符实,一旦死后,名声也自然衰弱消逝了。加上许多作品
因为糜烂、虫蛀而没能流传下来,有限的传品也被搜寻殆尽,偶然遇到鉴赏作品的
机会,而能看的时间也很少,有的说好,有的说坏,众说纷纭,难以详细地逐条评
论。其中有些著名于当代,遗迹依然被留存的作品,无需凭借别人褒贬抑扬,优劣
自然明示于世。
“六书”的创制,最早可遥溯到黄帝。八种书体的兴起,始于秦始皇赢政统一
天下之时。发现到现在经过很久远的年代,其作用是如此广泛。然而古代与现今情
况不同,质朴和研美相隔悬殊,互不相通,不是我们所要研究的,这里就略而不谈
了。还有依龙、蛇、云、露、龟、鹤、花、草之类所创造的各种奇形怪状之书体,
有的只是随意简单地去描草物象而已,或是记述过去吉祥的瑞图罢了,这类书体其
巧妙如同绘画,惟妙惟肖,但书法的功力却十分不到家。既然与典型规范的书法作
品完全不同,我也就不再详细论述了。
世上传说王羲之曾送王献之《笔论》十章,但其文字浅薄疏陋,论理空乏,意
思内容不切实际,言辞拙劣,详细追究其宗旨意趣,绝对不是王羲之所作。况且王
羲之地位极高,才华出众,格调清新,言词高雅,声望和遗迹都未曾泯灭,文章墨
迹仍然留存于世。看他每写一封信,每陈述一件事,即使在匆忙之时,都要考求古
训,言必有据。传授家学给儿子,道破当顺,义应当正,合乎义理,岂会违反章则,
文采差劲到如此程度呢!又传说王羲之与张伯英是同学,这更显得荒谬虚妄。如果
是指汉代末年的张伯英,时代完全衔接不上;定是晋朝有人同名,但为什么史料上
毫不经传,默默无闻!这些既不合适于训教后人,也不合乎经典,还是应该加以放弃。
下篇
我们心中所理解的,不容易用明白的语言把它完全说清楚;语言所能表达的内
容,也难以用纸墨文字来表现。这里只能初略地形容一下其外表的状态和叙述一个
大致的纲要。希望能斟酌出书法微妙的道理,领悟到美的境界,欠缺或说得不够详
尽的地方,只好等到将来了。
现在我把执、使、转、用的道理撰写出来,以解开没有领悟的人的疑问。执,
是指执笔的高低长短;使,是指上下左右的运笔道理;转,即转折呼应的行笔原理;
用,就是指结构的揖让向背。再把以上数种法则加以汇聚,把它们归纳在一起,编
列众家的技巧,综合各家的艺术风格,提出前人没有提及的种种知识,启发后学的
人掌握并运用许多规则与技能,探索其根源,分析书法的枝流派别。我努力做到文
词简洁,论理丰富鲜明;使读的人打开文卷就可以明白道理,这样下笔毫无停滞,
畅通无阻。至于那些古怪的理论,邪异的观点,就不是我所要详细谈论的了。
我现在所要陈述的东西,力求有益于学习书法的人。王羲之的书法,受到世代
的称赞和模仿学习,他确实可以作为世人景仰的大师、宗法的模范,并从他那时确
立学习书法的宗旨。王羲之的书法不只是贯通古今,同时还融入了深切的情感,调
和了其格调与情趣,因此致使临摹缅习的人,一天比一天地多起来,研究学习的入
也逐年增多。在王羲之前后也有许多著名书家墨迹都逐渐地散失于世了,唯独他继
承了古人的书法艺术传统,一直流传到今天,这还不是有效的证明吗!‘这里试着谈
谈其中的缘由,简略地承述几点见解:比如《乐毅论》《黄庭经》《东方朔画赞》《太师
箴》《兰亭集序》《告誓文》这些都被世代相传,的确是楷书、行书中的绝世杰作。
王羲之写《乐毅论》时,情绪非常抑郁;写《东方朔画赞》时则是思绪瑰丽奇妙,
表达出奇异的情感;写《黄庭经》时,则是喜悦安逸,显得虚缈无境;写《太师箴》
时则气势纵横、奔放豪迈;到了写《兰亭集序》时,心情更是安逸,神思超脱;写
《家门告诫》时,则是神情惨淡,心情沉重。这就如人们常说的感到快乐则是笑声
溢于言表,说到哀伤之处又会伴随叹息。这不正是志在起伏的流水时才奏起和缓的
乐章,向往“淮水”、 “涣水”的五彩波澜,才想起华丽的辞藻!虽然一眼便能看
到作品的深奥道理所在,也仍有内心昏惑时发生理解错误的时候,那些学习的人都
勉强说自己学王羲之的书体,然而共同学习却结果很不相同。他们哪里知道,内心情
感的发动,必然要用言辞来表现;如同《诗经》、 《离骚》的创作,体裁不同,寓意却
相近。晴朗的天气,人心舒畅,阴天则心情惨淡,这本来就是天地自然的规律。那
些强自说学习王羲之的书体的人,既失却书家的情感,理论也违背了事实规律,推
究书法的根源,那里有他们所说的“体裁”呢!
运笔结构的技巧,虽然是由自己领悟而得,但整套规模体系的建立,确实可以
通过眼前的观察学习而得。相差一丝一毫,其书写的结果就会相去甚远。如果知道
其中的奥秘就可以将各项技法融会贯通。心中应不满足于书法技巧的精熟,双手应
不厌运用的娴熟。如果运笔结体的技巧达到精熟的地步,规矩通晓于心,自然能够
悠闲自得,挥洒自如,立意在先,用笔在后,写出来的字潇洒流畅,神采飘逸。也就
象桑弘羊心中理财,能策划周全,不局限于某一方面;又象庖丁宰牛,眼中不见全
牛而了然于心。曾经有爱好书法的人,向我求教,我就粗略地举一些书法的要领传
授给他们,他们没有一个不心领神会、心手相应、得其内涵而忘记言说的;即使没
有看到书法的全部技巧,却也可以达到他们所要追求的目标。
若就领会通晓书法的法则,青年人不如老年人;但就学习掌握一般规则,老年
人又不如青年了。以思考领悟而言,年纪越大越能得其精妙,以学习而言,年纪轻
的人有条件可以继续努力进取。努力地进取,大致要经过三个阶段;每经过一个阶
段,境界就有一个变化,直至达到最高水平。例如开始学习字的结体布局,只要求
平正;做到平正之后,就必须追求险绝;能做到险绝,又需要重新回复到更高境界
的平正。初始时可以说是没有达到真正的平正,到了中间阶段追求险绝又超过了平
正的境界;当最后真正掌握险绝与平正的奥妙,才算是融会贯通了。等到了融会贯
通的时候,人也老了,书法也成熟老到了。孔子曾说;“五十岁时知天命,七十岁
时能随心所欲了。”所以用通晓险绝与平正的过程来体察权宜变化的奥妙,就像是
经过筹谋计划后的行动,行动才不会失当;在精思熟虑后的适当时机才发言,发表
的言论定能符合道理。之所以王羲之的书法到了晚年更是精妙无比,是因为他思虑
通达周密,心灵志气畅顺平和,不激进,不偏颇,其格调和风范自然高远,为他人所
不及了。自王献之之后,都是力本不足,而勉强为之,自我标榜承袭前体(王字的风
范)。然而他们的书法不仅匠气十足,完全不同于王羲之,神情风采也与王羲之相去
甚远。有的人鄙视自己的作品,有的人却标榜夸耀自己的成就。自我夸耀的人,自以
为达到目标,不思进取,因此阻塞了前进的道路,不再进步;鄙薄自己作品,始终不满
足的人,还未施展天分,有很大余地,必然可以不断贯通。是啊!只有勤奋学习而
没有成功的,却没有不学习就能成功的人。观察当前的事物,就可以十分清楚地明白
这个道理。再说书法的发展变化是多种多样的,各人的情趣意志也各不相似,刚刚把
刚劲与柔和融合一体,忽而又动静分驰。有的恬淡雍容却内含筋骨;有的用笔曲折交
错而锋芒毕露。观察的时候应当精研细究,体察入微,临摹的时候贵在形神皆备。况
且许多人临摹不能相似,。观察未能精细;间架结构还很松散,形体点面也不规范;虽
追求龙跃深渊的生动姿态,但表现不出他的妍美;从那坐井观天的狭隘论断中已显
露出其丑陋的格调。纵然想贬低王羲之与王献之,诬蔑钟繇、张芝,又哪里能遮住如
今人们的眼睛,阻塞后来人的嘴舌呢!学习书法的人,这方面尤其应该谨慎啊!
有的人还没有领会运笔迟缓沉着的道理就片面追求笔力劲急;运笔还不能迅
急,却又忙于仿效迟缓凝重。他们哪里知道,运笔的劲急,全凭超迈的技巧以反映
飘逸的精神;懂得运笔迟留的人是领悟欣赏到书法奥妙所得的情致。运笔能从迟缓
回到迅急,则能达到众美汇集的境界;如果专一沉溺于迟缓沉重,终会失去超绝群
伦的妙处。运笔能劲急却有意不迅速,这就是我们所说的“淹留”;原先已行笔迟
钝却还要向迟重方向发展,怎能称得上赏心会意?若不能做到内心熟练地掌握法则,
手腕敏捷自如,是难以把迟缓、劲急兼通并融合于一体的!
假如各种运笔要领都具备了,务必要追求骨气。骨气树立了,。再加上一点遒丽
润泽才能显得完善。就象枝叶四布繁茂,经霜雪洗礼,更显得遒劲挺拔;花叶鲜明
茂盛,与阳光丽日相映更显妍美。如果骨力较多,遒丽偏少,就会演枯木凌空架设
于险峻之处,巨石横阻在大路当中一样,虽然少了些妍美,但其形体骨质还是存在
的。如果遒丽居多又占着优势,骨气缺乏而呈劣势,就会像春天的树林中落下的花瓣,
徒然漂亮鲜艳却没有什么依托;又像清池上漂荡的浮萍,空有青翠而没有很底相托,
由此可以知道,掌握某一方面的技巧容易做到,而要想做到尽善尽美就困难多了。
虽然宗法于同一书家,也会演变出各种不同的书体风格,这都是因为性格与爱
好的不同所至;质朴刚直的人下笔平直刚强而缺乏遒丽;刚愎自用的人下笔突兀不平,
倔强而缺少润泽;拘谨内敛的人用笔过于拘束,难以展开;轻率的人下笔轻狂失去规
矩;温顺柔弱的人偏于绵软迟缓;急躁的人书写过于仓促急迫,优柔寡断的人沉溺于用
笔迟滞生;迟缓迂钝的人难免显得笨拙;轻浮流于琐事的人难免染上庸俗累赘的
毛病;这些都是发性情偏执独行的人,由于爱好偏重于某一点而背离了书法常规正道。
《易经》上说:“观察日月星辰天体运行,可以体察到时序的变化;观察礼教
文化,可以用来感化治理天下。”更何况书法的神妙,往往取自于人的本身,假使
笔法运用还没有很周密,还没有完全掌握技法的奥妙,然而在起伏不平的笔势之中,
已能深深地发自内心,也一定能旁通点画的情趣,广泛地探究书法发展的道理,融
合虫书、篆书的神妙,调和草书、隶书的韵致。体察自然各种事物的个性和功用,
便会使书法的“神”更加丰富多变;“形”同八种乐器音符交替演奏,使人感到韵
味无可比拟。引申至点画道理,将许多笔画摆在一起,其形状各不相同;许多的点
排列在一块儿,就须有各不相同的体态姿势。一个点的书写,往往成为整个字的准
则,一个字的形态可成为整篇作品的标准。笔画虽然各不相同但不抵触,和谐而又
不雷同;用笔虽有淹留但不总是迟缓,行笔虽然流畅但不总是迅疾;枯燥的笔意带
着润泽,浓混的笔锋中伴随枯劲的风韵。把所有的规矩都融化到用笔方圆的变化之
中,把法则准绳隐含到字的曲直之内;用笔变化多端,时而藏、时而露、时而动、
时而静;笔尖穷尽书写的所有变化,融呢合情感格调于纸上;心手和谐相应,达到忘
乎法则的境界;自然就可以从王羲之、王献之的帖中跳出而不会有什么错失,虽不
同于钟繇、张芝之法也能达到工妙。就比如绎树、青琴两位天资国色的美女,虽容
颜不同,但却同样都很美;明月珠与和氏壁虽然质地不同但都是那么的精美珍贵。
又何必一定要画鹤描龙,最终仍逊色于原作而羞愧;既然捕获了鱼捉到了兔,又何
必吝惜捕捉的器具呢?
听人说,家中要有南威这样的美丽的女子,才有资格议论美女的姿色;知道了
解龙泉宝剑的锋利,才可谈论断割之类的事情。这些话虽有过分寸,但确实也谈到
了一些关键。我曾经竭尽心思来作书,自认为写得很不错,遇到当时号称有眼力的
有识之士,就把作品拿出来请他们鉴赏。结果他们对作品中写得精妙妍丽的地方,
不曾留意去看;而是对偶然有的失误,反倒大加赞赏。他们对书法作品的见识如此
昏庸,蒙昧不明,却要让别人了解他自以为广博的见识。有的人凭借自己年龄大,
职位高而自高自大,轻率地对别人加以指责或讽刺,使人难堪。于是我有意用绢帛
把作品装裱起来,题上古人的名字。这样,那些所谓贤明的有识之士马上改变了观
点、看法,愚昧不懂的人也随声附和争相赞赏笔端的奇妙变化,很少议论笔下的错
失之处。这就象传说中惠侯喜欢赝品,叶公惧怕真龙一样。由此可知俞伯牙因其知
音子期死了,而破琴断弦,终生不再弹琴,是有来由的!再有蔡邕对琴材的鉴赏不
乱加赞赏,伯乐对马匹也不随意鉴评。那是因为他们具有精细入微的高超鉴赏力,
所以耳目就不会被阻塞蒙蔽。如果好的琴材被烧,从灶间传出美妙奇异的声音,听
觉平常的人也能惊闻那奇妙音响,千里马伏在马棚之中,见识庸俗的人也能看出它
的超群不常的话,那样,蔡邕就不值得被称道,伯乐也不值得被推崇了。至于象老
妇人遇到王羲之在她卖的扇上题字,最初埋怨不满,后来却一请再请王羲之题写;
门生得到王羲之在小桌上的题字,却被父亲误削而懊恼不已,这些都只是因为懂与
不懂的缘故。一个志士会在不了解你的人那儿受到委屈,而在了解自己的人面前可
以伸展壮志。有些人不了解你,这又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呀!所以庄子说:“朝生暮
死的菌类是不知道一个月的长短的,夏生秋死的蝉儿,也不会知道一年有四季的更
换。”老子说:“愚昧的下等人听到‘道’的哲理,定会大笑,如果这种人没有笑,
“道” 的哲理也就不成哲理了。”难道可以拿着冰去责怪那些没有见过冰的夏虫吗!
自汉魏以来,论述书法的人很多,好的坏的混杂在一起,条目繁多。有的只是
重复前人的论述,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;有的轻率地标新立异,提出新观点,对以
后的书法发展全无益处;徒然地使那些已经繁杂的内容更加繁杂,有缺漏的仍有缺
漏。现在我撰写了六篇书论,分成两卷,按次序一项项申述书法的功用,取名叫《书
谱》。希望能使我家后辈之人,把它当作规范法则;天下懂得书法的知音,或可以
留存阅览。那种把自己的经验缄藏不外传的做法,我是不予采取的。
垂供三年(公元678年)写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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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过庭《书谱》
原文 译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