传世王羲之“书论”有《题卫夫人〈笔阵图〉后》、《书论》、《笔势论》、《用笔赋》、《记白云先生书诀》等。这些“书论”曾载于唐张彦远《法书要录》、韦续《墨薮》,宋朱长文《墨池编》、陈思《书苑菁华》,明汪挺《书法粹言》,清冯武《书法正传》等。这些“书论”同样是真伪交杂,或谓羲之自撰,或谓他人伪托,后世多有辨析。比如《笔阵图》撰者是王羲之还是卫夫人,书史上就有不同看法。孙过庭、朱长文认为系王羲之自撰,而张彦远、陈思则归诸卫夫人。今人多认为是卫夫人作。虽然真伪参半,但犹应确认其价值。如系王羲之真作,其价值自不待言,即使是伪托,时间也甚早,大抵在六朝,而且伪作者对于羲之书法、书论颇有研究。后人以这些书论衡鉴右军书法,也常得印证。这些资料揭示了王羲之的“书论”价值有以下五个方面:
一、技法揭秘。如《笔势论》凡十二章:创临章、启心章、视形章、说点章、处戈章、健壮章、教悟章、观形章、开要章、节制章、察论章、譬成章,论及技法诸多方面。从用笔言,论及藏锋、侧笔、押笔、结笔、憩笔、息笔、蹙笔、战笔、厥笔、带笔、翻笔、叠笔、起笔、打笔等方法和笔势。从结体言,若笔画“作丿字不宜迟,\不宜缓”等;若配合“二字合体”,则“并不宜阔,重不宜长,单不宜小,复不宜大,密胜乎疏,短胜乎长”;若大小,则“大字促之贵小,小字宽之贵大,自然宽狭得所,不失其宜”。从布白言,则论“分间布白,远近宜均,上下得所,自然平稳。当须递相掩盖”,等等。和前此的传世书学理论相比较,显然王羲之书论中的技法论内容更为广泛而系统化。
二、书法创作论。首先,王羲之多次将书法创作比拟为一场鏖战。在《题卫夫人、〈笔阵图卜〉》云:“夫纸者阵也,笔者刀稍也,墨者銮甲也,水砚者城池也,心意者将军也,本领者副将也,结构者谋略也,飏笔者吉凶也,出入者号令也,屈折者杀戮也。”在《创临章》中也有相似的说法。战争是一种多方面的较量:装备、工事、谋略、士兵之素质、将帅之才能。书法创作类此,除笔墨纸的精良外重视“心意”、“本领”、“谋略”,用心意操纵“兵法”,才能出奇制胜。此论对后世影响颇巨。唐太宗就在其《论书》中以自己布阵击敌之战事悟通书法之理。康有为在《广艺舟双揖》中更是将战事与书法连类譬喻。其次,王羲之强调创作中的“意在笔前”、“书须存思”。《启心章》云:“夫欲学书之法,先乾研墨,凝神静虑,预想字形大小、偃仰、平直、振动,则筋脉相连,意在笔前,然后作字。”其三,书法创作的进阶,《创临章》云:“始书之时,不可尽其形势,一遍正脚手,二遍少得形势,三遍微微似本,四通加其遒润,五遍兼加抽拔。如其生涩,不可便休,两行三行,创临惟须滑健,不得计其遍数也。”创作在一遍又一遍中艰难跋涉,然又不限于遍数,以终诣美善滑健为胜,其四,书法创作的魔方变化莫测。《察论章》云:“临书安帖之方,至妙无穷。或有回鸾返鹊之饰,变体则于行中:或有生成临谷之戈,放龙笺于纸上。彻笔则峰烟云起,如万剑之相成;落纸则椑楯施张,蹙踏江波之锦。”《书论》云:“夫书者,玄妙之伎也,若非通人志士,学无及之。”以上所引,都是王羲之的经验之谈。
三、揭示书法美学原理。首先,书法讲究意象之美。王羲之论点画之美,则云:“夫著点皆磊磊似大石之当衙,或如蹲鸱,或如科斗,或如瓜瓣,或如栗子,存若鹗口,尖如鼠屎。如斯之类,各禀其仪。”(《说点章》)论“戈法”,则应“落竿峨峨,如长松之倚溪谷,似欲倒也,复似百钧之弩初张。”论“屈脚”,当“弯弯如角弓之张”;“立人”,如“鸟之在柱首”;“足宛)脚”,如“壮士之屈臂”;“急引急牵”,如“云中之掣电”。他又说:“凡作一字,或类篆籀,或似鹄头”,“或如虫食木叶,或如水中科斗,或如壮士佩剑,或似妇女纤丽”。而且,“每作一字,须用数种意,或横画似八分,而发如篆籀;或竖牵如深林之乔木,而屈折如钢钩:或上尖如枯秆,或下细若针芒;或转侧之势似飞鸟空坠,或棱侧之形如流水激来”。其次,书法讲究“形势”之美。《节制章》云:“字之形势不得上宽下窄;不宜伤密,密则似疴瘵缠身;复不宜伤疏,疏则似溺水之禽;不宜伤长,长则似死蛇挂树;不宜伤短,短则似踏死蛤膜。”“形势”求其郁勃的生气,在健全的形体躯壳中吐露生命的光焰。他还在《健壮章》云:“行中廓落,如勇士伸钩,方刚对敌,麒麟斗角,虎凑龙牙,筋节拿拳,勇身精健,放法如此,书进有功也。牵引深妙,皎在目前,发动精神,提撕志意,(光刂)光剔精思,秘不可传。”王羲之就是这样,在书法中赞扬壮怀斗志,催人奋发!
四、剖示书法的哲学思辨。右军书论深入至“道”、“气”、“阴阳”等中国哲学范畴,书法思辨也用这些范畴运思而至玄妙:《记白云先生书诀》云:“书之气,必达乎道,同混元之理。七宝齐贵,万古能名。阳气明则华壁立,阴气太则风神生。”这和蔡邕《九势》所言“夫书肇于自然,自然既立,阴阳生焉:阴阳既生,形势出矣”,相互呼应。且对阳气、阴气之特征作出了阐释。王羲之的书论富于哲理思辨,如对内外、盈虚、大小、疏密、长短、缓急、强弱等等对立统一的关系,都有精要的阐述。曾云:“每书欲十迟五急,十曲五直,十藏五出,十起五伏,方可谓书。”用笔则须“有惬有仰,有敬有侧有斜,或小或大,或长或短”(《书论》)。论草书,则须“缓前急后”,其字体形势钩连不断,但“仍须棱侧起复,用笔亦不得使齐平大小一等”(《题卫夫人、〈笔阵图〉后》)。论纸与笔,则云:“若书虚纸,用强笔;若书强纸,用弱笔。强弱不等,则磋跌不入。”(《书论》)书法艺术的高妙正在于其深层始终编织着一张辩证思辨的网络。因此,继王羲之之后,一千六百多年来书圣之学薪火相传,历代书法家殚思竭虑地从主体内省式的体验、经验中去吐丝组构,显示出惊人的丰富性与深刻性,也可说是继承了这个深层次的思辨方式。